
2/11/24
時代大或小,人們都要作出抉擇,在歷史留下印記。1944年諾曼第登陸戰(又稱D-Day),盟軍得以開闢歐洲西線戰場,扭轉整個二戰的戰局。那場史上最大規模的登陸戰,24名中國海軍軍官參與其中,有兩個人與香港甚有淵源──
2024年9月,寶馬山賽西湖公園,黃山松拿着一張發黃的舊相片,與許創彥、麥曉暉、何尚衡在七姊妹水塘水壩遺址尋根究柢,眼前的公園是不是就是當年的拍攝現場?
黃山松是杭州師範大學歷史系退休教授,父親黃廷鑫就是當年參與諾曼第戰役的24名中國海軍軍官之一,曾出版《親歷與見證 黃廷鑫口述記錄──一個經歷諾曼底戰役中國老兵的海軍生涯》,讓後人知道父親當年經歷。書中寥寥幾句:「到了香港,我才算實在太平洋上轉一大圈……」圖說是:「1946年,隨英艦自日本返回澳大利亞途徑香港時拍攝。」
凡父親去過的地方,黃山松都想親自去一次,包括重慶萬縣軍官學校、英國格林威治皇家海軍學院;前者近年重遊已遭拆掉,後者則變成旅遊景點,遊客中心職員對「D-Day」興致缺缺。今年2月,香港策展人許創彥聯絡他,才重新燃起他對父親的回憶,今年9月來港參加展覽,更專程帶上老照片,到故地遙想當年。
二戰英雄日記
許創彥與黃山松的緣分,始於2015年一篇本地新聞,有歷史愛好者在西營盤某唐樓發現林炳堯日記,許聯絡其中一名愛好者,並在麥曉暉的鼓勵下展開研究,讓世人看見華人在諾曼第的身影。林炳堯與黃廷鑫同樣參與代號「海王星行動」的諾曼第登陸戰,雖然他們僅屬受訓性質,卻以不同角色現身其中。
巧合的是,兩位二戰英雄戰後都來過香港。根據林炳堯在日記記載,1945年9月17日乘坐「攻擊號」抵港,參與「鐵甲行動」──運送糧食、藥物,紓解戰後一窮二白的香港,更以「滿目瘡痍」、「餓殍枕藉」形容,表示百物騰貴,市民活在水深火熱中。林炳堯隨後定居香港,晚年移居巴西。
至於黃廷鑫口中的香港,似乎未留下太多印象。黃山松回憶說:「父親說來的時候,香港比上海差遠了,人口、經濟啊,遠遠不如。」據悉,當年大部分學員分居內地或台灣,僅林炳堯選擇留在香港,其珍貴的日記躺在唐樓裏,直至拆卸才重見光日,為二戰歷史研究者點起燭光。
口述歷史補漏
黃山松不諱言很欣賞許創彥等香港年輕人,「我挺佩服他們的。對我而言,2013年為父親寫完口述歷史,基本上已把它放下,以為這一頁已經翻過去;小許(許創彥)他們對歷史的執着和熱情,讓我很有感觸!想不到還有人對這些感興趣!」對研究歷史的人而言,最享受的莫過於透過不同資料,拼凑出更完整的拼圖。
許創彥、麥曉暉去過台灣、英國查文獻,再比對日記與口述歷史,為諾曼第登陸戰提供全新的視角。許創彥興奮地說:「皇家海軍博物館就問我們,能否把這段中國軍官的歷史,寫進他們八十周年網頁裏。」可以說,唐樓日記與黃廷鑫口述歷史,讓世界看到香港,同時讓香港看到世界;有關研究過程,可參觀香港中文大學圖書館的《唐樓中的二戰日記:從香港見證歐洲戰場的中國身影》展覽。
黃山松念念不忘賽西湖,除了那張老照片,還因父親跟他談起二戰時,地點也是杭州西湖。「小學畢業遇上文革,哥哥下鄉,兩個弟弟還小,爸爸被抄家後也不上班,就帶我散散步、爬爬山,在西湖邊講過去經歷。記得,最早知道他當過民國海軍時,我還是個小學生。」
原來,黃山松的爸爸也寫過日記,可惜抄家後消失無蹤。由於內地有關二戰的歷史定位,推崇的是斯大林格勒戰役(Battle of Stalingrad),而非歐美的諾曼第登陸。因此,黃山松的父親從來不知道自己參與這場偉大戰役,直至中西方關係改善,加上《雷霆傘兵》(Band of Brothers, 2001)等二戰影視作品大紅,內地人才知道這段歷史;2006年,黃廷鑫更獲法國政府頒授榮譽勛位騎士勛位,2009年11月逝世。
「父親一開始也不認為自己參與其中,只知道參與海上軍事行動。當然,人們提起諾曼第,一定指乘坐登陸艇才叫參與。」黃山松說。他父親當時派駐英國「搜索者號」輕型航母,負責在外圍海域的反潛和護航任務,避免商船受德軍潛艇攻擊。「附近海域水很清,從飛機上可以看到一二十米深,看得見潛艇的影子。」該航母退役後改成貨船,最終買家為航海業巨擘董浩雲的東方海外。
相比之下,在藍蜜莉斯號(HMS Ramillies)參戰的林炳堯,更接近前線一些,負責炮轟德軍碉堡。他在日記記載:「6時前,藍蜜莉斯亦發砲,斯時有三魚雷向該艦攻擊,藍蜜莉斯正在掉首取適當位置向岸上發砲,因得免被擊中,該三魚雷向艦旁左右掠過,亦云大幸也……中午藍蜜莉斯艦更向前靠駛,約離岸五里許,對陸上之轟擊,一如余等在砲校所習之方法……」
諾曼第戰役距今僅80年,戰況之慘烈見諸電影作品,奈何人類似乎不懂從歷史中學習;俄烏戰爭、以色列與伊朗的互射飛彈,還有朝鮮半島的局勢,都在警告世人隨時引發第三次世界大戰。許創彥從大時代老兵往事,反思如何在大時代下自處,如何作出自己的選擇。林炳堯日記的也寫道:「人生的意義是什麼?是不是應該真誠為追求夢想而生活?是。夢想,夢想,難道是平坦的路嗎?」
走前人走過的路,相對容易一些,若要開闢自己夢想之路,難免崎嶇波折。我們一行人來到賽西湖公園,當年的湖早已填平,1978年變成賽西湖大廈和公園。生於1954年的黃山松,也許是想起父親當年情,在公園山間小道健步如飛,甚至翻越欄杆走到水壩遺址,也是一躍而過,記者和幾名同行年輕人,反而頗為狼狽。
「怎麼照片裏地勢較平坦……這個水壩……」黃山松邊看邊追問,此時又回復歷史研究的本色,幸好,同行的何尚衡是建築師,也是考城學社創辦人,他花了許多時間和心思,從香港水壩史、建築特點等,一一解答黃山松的疑問。
父子錯位時空
「很有意思啊,父親當年拍那張照片的時候,估計也就二十三四歲吧!我現在都70歲了,如果把當年照片放一起,我都像是他父親了!哈哈!很有意思!」黃山松走遍大江南北,重複父親當年的人生之路,來到賽西湖公園,雖然已找不到那個湖,卻依稀與二十多歲的父親同遊一般!
訪問當天上午天氣悶熱,一行人大汗淋漓下山,在北角一家咖啡廳繼續暢談。黃山松擦完汗、喝一口咖啡,就從背包掏出父親的老照片,跟大家分享起來,突然把一張扯了下來,大家驚呼過後,發現後面有字,原來黃老先生有寫下年份和地點。難道,那張賽西湖相片背面也有字?誰來揭開這個秘密?
麥曉暉大嚷:「這可是文物,黃先生你自己來……」大家屏息靜氣看着相片脫離相簿,一翻過來……卻沒有寫到地點。黃山松似乎心有不甘,不斷把其他相片撕下,紛紛出現:澳洲、埃及等名字,唯獨是那張賽西湖,沒有任何註明,這難道就是歷史的留白,讓後人自己去尋覓?
